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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夜漂流(2)

九久小说网 2023-10-06 21:10 出处:网络 作者:Bubkes编辑:@春色满园
爬上三楼后,他关上身后楼梯间的门,以保持室内温度。他慢慢脱下层层冬衣,一件一件挂在墙上一长排挂钩上。对一个孑然一身的男人来说,那些挂钩未免太多了。他把两只手套分配给两个挂钩,脱下的围巾也挂了上去,将
爬上三楼后,他关上身后楼梯间的门,以保持室内温度。
他慢慢脱下层层冬衣,一件一件挂在墙上一长排挂钩上。
对一个孑然一身的男人来说,那些挂钩未免太多了。
他把两只手套分配给两个挂钩,脱下的围巾也挂了上去,将衣物铺开挂在衣帽架上。
也许这么做是为了让房间看起来不那么空旷—让周围空间布满自己的痕迹,这样一来,叫嚣着的孤独仿佛被沖淡了不少。

另一头挂着几件法兰绒衣物,也就是一条长衬裤和几件厚毛衣。
他努力解开派克大衣上的棒形纽扣,拉开拉鍊,将大衣也挂了上去。
他没见着艾莉丝。
她很少说话,但偶尔会轻轻哼唱自己创作的小曲儿,旋律似乎与穹顶外呼啸的风声遥相呼应,仿若一支大自然的管弦乐曲。

他驻足聆听她的动静,但杳无声息。
大多数时候,奥古斯丁看不到她,因为她没有移动,所以他仔细检视房间,寻觅她微微眨动的眼睛,追寻她低柔的呼吸声。
天文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,还有望远镜和冻原。

差不多一年前,最后一批平民研究员被转移到最近的军事基地,又从那里飞回家乡与家人团聚。
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毁灭性的灾难,但所有人的说辞都仅限于此。
其他研究员没有向救援人员询问具体情况,他们只是匆忙收拾好一切,遵循着救援团队的指挥。
但奥古斯丁不想离开。

在大家打包研究所的东西之前,来此转移科学家的空军部队让大家在所长办公室集合。
上尉报出所有研究员的姓名,指示他们何时及如何登上等候在跑道上的“赫克”飞机。
“我不走了。
”奥古斯丁被叫到时这么说道。

其中一个军人笑了起来。
科学家当中则响起歎息声。
起初,没人把他的话当真。
但奥古斯丁并不打算改变主意。
他不想像牲口一样被赶上飞机—他工作在这里,生活在这里。
就算没有其他人,他也能照样过下去,等一切準备妥当,他自然会离开。
“不会再有回程了,先生,”上尉已经有些不耐烦了,“任何留在基地的人都会被困在这里。

你要么现在就跟我们一起走,要么就永远别想离开。
”“我知道,”奥古斯丁说,“我不走。
”上尉细察奥古斯丁的神情,看到的只是一个疯狂的老人,疯得都说胡话了。
他有一副野生动物般的面容:裸露的牙齿、直立的面部毛髮与直勾勾的眼神。
上尉有太多事情亟待处理,没时间与不讲道理的人争论。

有太多人需要担心,太多仪器需要运输,却没有太多时间。
他忽略奥古斯丁,结束了会议。
解散后,趁其他研究员慌里慌张收拾东西的间隙,他将奥古斯丁拉到一边。
“洛夫特豪斯先生,”上尉语调平静,但明显没好气地说道,“这是个错误的决定。
我不会强迫一位老人家上飞机,但你相信我,这可不是开玩笑。
不会再有回程了。

”“上尉,”奥古斯丁甩开这个男人搭上来的手,“我明白。
现在,你给我滚开。
”上尉摇摇头,看着奥古斯丁昂首阔步离开,猛地关上所长办公室的门。
奥古斯丁退避到天文台的顶楼,站在朝南的窗前往下看。
其他科学家拖着背包和行李箱在帐篷和附属建筑之间来回奔忙,手里捧满了书本、仪器和纪念品。

几辆荷载过重的摩托雪橇在山地间上下穿梭,时而加速,时而减速,开往停机库。
奥吉看着这一切。
科学家们开始慢慢下山,走向跑道,直到只剩下他一人。
停机库建在冻原上目力不及的凹陷处,飞机从那里起飞,奥古斯丁看着它消失在苍白的天空中,发动机的隆隆响声也随悲号的冷风消散。
他站在窗前良久,任由孤独感在意识中沉澱。

最后,他转过身,背对着窗户,环视控制室。
他把同事们遗留下来的工作推到一边,重新调整空间来适应自己的生活,只有他一个人的生活。
“不会再有回程了”,上尉的话在突如其来的静谧中迴响。
他努力消化这样的现实,试着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意,但这个想法有点过于确定,过于壮烈,不宜深想。

真相是,没有人为奥古斯丁守候,他也无处可回。
这样的事实,无须提醒他就心知肚明,至少在这里是如此。
直到一两天后,他才发现艾莉丝。
她藏在一间空宿舍里,蜷缩在一个裸露的下铺床垫上,像一件被遗忘的行李。

他眯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她这么小,大概八岁的样子,奥吉不太确定。
她那几乎深黑的头髮打着卷儿团簇着,垂落在她瘦弱的肩膀上。
她有一双圆溜溜的浅褐色眸子,好像同时看着很多方向,周身不动声色地防备着,像一只警觉的动物。
她一动也不动,他差点儿以为她是光下的幻觉,接着她动了一下,床铺的金属框架在她身下嘎吱作响。
奥古斯丁揉了揉太阳穴。

“开什么玩笑,”他自言自语,“起来吧。
”他轻轻挥手,转身离开。
她一言不发,跟着他回到控制室。
在烧热水时,他丢给她一袋果脯和坚果,她全都吃了。
他又泡了一包即溶燕麦粥,她也吃完了。

“这太荒唐了。
”他喃喃道。
而她依旧沉默不语。
他递给她一本书,她一页一页翻着,他也不晓得她有没有在读。
奥古斯丁埋首于自己的工作,试图忘掉这个来历不明、令人为难的小女孩,他甚至想不起来是否曾经见过她。
肯定有人会想起她,这毫无疑问—随时会有人回来带她走的。
肯定是因为救援时慌乱,产生了什么误会,才导致她被遗忘在这里:“我以为她跟你在一起。

”“什么?我以为她跟着你呢。
”然而,直到夜幕降临,也没有任何人回来。
第二天,他向位于埃尔斯米尔岛最北端的阿勒特军事基地发起无线电通话,但是毫无回应。
他又扫描了其他频率—所有的频率—当他扫描频谱时,一阵恐惧袭遍全身。

业余无线电波沉寂无声,紧急通信卫星发出空频的嗡嗡声,甚至连军用航空频段都毫无声息。
就好像这世界上的无线电发射台一个也不剩了,抑或再没有任何人使用它们了。
他继续扫描,还是一无所获,有的只是静电声。
他告诉自己,这是因为故障干扰,比如一场风暴。
他明天再试。
可那个女孩呢—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
问她问题时,她只是带着疏远的好奇表情盯着他,仿佛他们之间有道隔音窗户。
她似乎是空洞的:一个虚无缥缈的女孩,头髮淩乱,眼神严肃,不会说话。
他像对一只宠物那样对待她,因为除了带着笨拙的善意,把她当成另一个物种来对待,他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。
吃饭的时候,他也喂她食物;想说话的时候,他就对着她说。

带她去散步,给她东西把玩或是研究—对讲机、星座地图、在一个空抽屉里找到的发霉的百香花香囊,还有一本《北极野外指南》。
他尽力而为,虽然他知道还不够好,但她终究不是自己的孩子,他也不是那种会收养孤儿的人。

那个昏暗的午后,太阳升起后又再次沉落,奥古斯丁找遍了她所有常待的地方:像只慵懒的猫咪一样藏在睡袋下面,坐在一把带轮子的椅子上旋转,在桌边用一把螺丝刀拨弄一台损坏的dvd播放机的内部,透过骯髒的厚玻璃注视绵延无尽的科迪勒拉山脉。
哪儿都看不到她,但奥古斯丁并不担心。
有时候她会躲起来,可只要他不在身边,她便不会走得太远,总是不一会儿就会出现。

他由着她藏在躲猫猫的地方,让她保留着自己的秘密。
这儿没有洋娃娃,没有图画书,没有秋千,也没有一件能称得上是属于她的东西。
只能让她有所保留,这样才公平。
此外,他提醒自己:他其实真的不在乎。
已经连续数周漆黑一片了,距人员撤离也将近两个月了。

在某个漫长的极地冬夜,艾莉丝打破沉默,问了奥古斯丁一个问题。
“还要多久天才会亮?”她问道。
除了那些他已渐渐习惯的稀奇古怪的哼声,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—她望向控制塔的窗外,喉咙深处发出幽长而颤抖的音调,像是在用另一种语言描述着他们所处荒凉环境的微妙变化。

在她终于开口说话的那天,她的声音好似一句沙哑的低喃,比他想像中的要更低沉,也更自信。
他曾怀疑她不会说话,或者她说的是另一种语言,但她毫不费力、清清楚楚地说出了这个句子,带着美式或是加拿大口音。
“快了,我们差不多过了一半了。
”他告诉她,并没有因为她突然发问而有什么特别的反应。

她点点头,同样神色如常。
她继续咀嚼当作晚饭的肉乾,双手握着肉乾条,扯咬了一大口,像只刚学会使用牙齿的猛兽幼崽。
他递给她一瓶水,思索着一直想问她的一大堆问题,但又意识到其实并没有太多想问的。
他问她叫什么名字。

“艾莉丝。
”她回答,目光依旧停留在黑漆漆的窗户上。
“很好听。
”他评论道。
她朝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皱了皱眉。
那话不是他从前常常说给可爱的年轻姑娘听的吗?她们通常不是很喜欢的吗?“你的父母是谁?”过了一会儿,他又大胆问道。

这个问题他当然早就问过,但还是忍不住再问一遍。
也许这样就能解开她出现于此的谜团,弄明白她到底是哪个研究员的孩子。
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,继续咀嚼着。
那天她没再继续说话,第二天也是。
随着时间的流逝,奥古斯丁开始感激她的安静。
她是个聪明的小家伙儿,而比起其他的一切,他最看重智慧。

他想起最初发现她时,自己发出可怕的咆哮,一边扫描无线电频段,一边期盼有人会打破这凄清的沉寂,回来接走她,让他重获安宁。
那时他还在纠结“该怎么办”以及“为什么会这样”—频段没有回应,她还在这儿,诸如此类种种问题。
她倒是已经接受现实,开始适应起新的生活了。

对于她的存在和沉默,他曾感到心烦意乱,但如今已经好些了。
一股欣赏之情逐渐生根,他不再介怀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。
当漫漫长夜铺满山巅,唯一紧要的问题便是她问的那一个:这黑暗还会持续多久。
“如果我告诉你,那颗星星其实是一颗行星,你会怎么想?”有一次,奥古斯丁的母亲曾指着天空这样问他,“你会相信我吗?”他迫不及待地回答:是的,是的。
他相信她。

她夸他是个好孩子,是个聪明的孩子,因为屋顶上空的那个闪亮白点正是木星。
奥古斯丁从小就敬爱他的母亲,直到后来他才渐渐明白,自己的母亲跟住在同一条街上的其他母亲不一样。
他因她的兴奋而喜悦,也因她的悲伤而失落—他全心全意追随着她的情绪,像一条诚恳的宠物狗。
他闭上眼睛,看到她打着卷儿的棕色发间点染着几缕灰色,随意抹在唇上的紫红色唇膏。
那颗最明亮的星星悬在密歇根街区的上空。

当她指向那里时,眼中充满了敬畏的光芒。
要是那个聪明的乖男孩发现自己深陷如此恶劣的境地,除了有个年迈陌生的照料者作陪外,孤苦伶仃,他大概会哭泣、尖叫或是急得跳脚。
奥古斯丁从来都不是一个特别勇敢的孩子。
他也许会装模作样地逃跑—準备一些补给品,朝荒无人烟的远处行进,想回到自己的家,却不得不在几个小时后折返。

要是小奥吉被人告知,他已无法回家,再也得不到母亲的安抚,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能与他做伴,他会怎么办呢?奥古斯丁仔细打量着他的小伙伴。
如今他已老迈,总是陷入回忆。
以前他从来不会回想过去,但不知何故,冻原将从前的一切带回眼前,那些他以为早就遗忘的经历又都重新鲜活起来。

他回想起他任职过的热带天文台、抱过的女人、写过的论文,以及做过的演讲。
曾经,他的讲座能吸引成百上千人。
讲座结束后,会有一群崇拜者等着问他要签名—他的个人签名啊!过去的成就如幽灵般萦绕在他心头,性爱、成功和科学发现,在那时似乎别具意义。
而现在,一切都不重要了。
巴伯天文台外的世界安安静静、空空蕩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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